如何寫好回憶錄?從本篇文章看出,看似無技巧,其實有技巧;說到技巧,其實又沒有技巧。怎么理解?普通人寫回憶錄,要忘掉技巧,想象一下:你和你認為重要的一個人要面對面講述一個人或一件事,你要怎樣說呢?
這是一篇內容短小的回憶文章。講述話劇《茶館》在首都劇場舉行告別演出的演出前、謝幕、第二天的座談會的場景——重點是主角于是之為一位女觀眾寫的“感謝觀眾的寬容”。于是之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句話呢?時間跳到一年后的一篇訪談文章里——由于是之的口述內容,引導出原因,引導出本篇的主題——“任何一位藝術家的藝品都必須要用人品來作為依托,藝品永遠也超不過人品,于是之先生真是德藝雙馨啊。”
對于我們普通人而言,值得我們學習的是:
1)語言風格就像是面對面和你講故事,語言質樸;
2)內容結構上也比較巧妙,先順序,再構造懸念,再娓娓道來答案;
3)很自然過渡到主題,令人信服老一輩藝術家的人品和藝品;
4)制造懸念。
請看正文:
1992年7月16日的晚上,在北京人藝建院40周年的大喜日子里,話劇《茶館》在首都劇場舉行告別演出。這是《茶館》的最后絕唱,也很可能是劇中扮演主要角色王利發(fā)的于是之最后的絕唱。觀眾席里坐滿了人,并且靠墻的兩邊通道上都站滿了人。據(jù)說,那天在劇場門口“釣魚”買戲票的人就是花上150元(相當于劇場售票票價的七倍還要多)也很難買到一張戲票。同時,一些遺憾的沒有買到戲票的觀眾不走,硬是在門口等了三個小時,一直到戲結束以后,再爭著涌入劇場看上演員一眼。
那天的觀眾席里鴉雀無聲,人們似乎是在屏住呼吸看演出。戲進行得很順暢,也很熱烈,很濃郁。一切都好像那么正常,又都好像不那么正常。這觀眾在跟著戲走,又沒有完全跟著戲走。一份戀戀不舍的濃濃之情緊緊地系在演員的心頭,也緊緊地系在觀眾的心頭。謝幕的時候到了。于是之、鄭榕和藍天野走到了臺前向觀眾鞠躬致謝。觀眾席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,沒有一個人退席,在停頓了片刻以后響起了一陣陣的熱烈掌聲。突然,在觀眾席的后方有一位年輕的觀眾在大聲喊著:“于是之老師,再見了!”站在臺中間的于是之聽到以后,向前走了一步,早已蓄滿眼眶的淚水一下子掉了出來,打濕了衣襟。接著,便是觀眾們更加熱烈的掌聲并伴有歡呼聲。
這種告別的情緒一直沿續(xù)到第二天早晨的座談會上。在開會之前,一位看戲的女觀眾拿著一件印有《茶館》演出字樣的白色T恤衫,請于是之簽名留念。
于是之點頭說了一聲“好”,簽上自己的名字。
女觀眾又問:“可以再寫幾個字嗎?”
于是之沒有吭聲。旁邊有的人說:“就寫一句臺詞吧。”
女觀眾高興地說:“也好。”
于是之始終沒有說話,突然提筆寫下了這樣七個字——“感謝觀眾的寬容”。
在場的人對此都有些驚訝,沒有料到于是之此時此刻想說的,急于說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。
大約在一年以后,在于是之的一篇文章里才有了如下完整的解釋。
“兩三年前,我就有了在臺上偶爾忘臺詞的毛病。這逐漸使我上臺就有了負擔。1992年紀念建院四十周年的時候,再演《茶館》。久不登臺,我這負擔就更覺沉重了。果然,演了四百場的熟戲,在舞臺上偏偏屢屢出毛病。到了7月16日那一場,第二天就不演了,不知怎的我就特別緊張。我害怕一幕伺候秦二爺?shù)哪嵌闻_詞,它必須流利干脆,前兩場就已經(jīng)出了些小毛病了,那一天自覺要壞。開幕前,后臺特別熱鬧,院內、院外的朋友們紛紛要簽字留念,我就更加緊張。我跟天野同志說:“我今晚要出毛病,跟你的那段戲,你注意點兒,看我不成了,你就設法接過去。”天野叫我放心,他說他“隨時可以接過去'。幸虧他有了準備,屆時我真就忘了詞,他也就幫我彌補,勉強使我能夠繼續(xù)演下去。這以后,不止一處,每幕戲都出漏洞,在臺上痛苦極了。
“好容易勉強支撐著把戲演完,我得帶著滿腹歉意的心情向觀眾去謝幕。我愧不可當,觀眾偏鼓掌鼓得格外地熱烈,而且有觀眾送花束和花籃,更有不少觀眾走到臺上來叫我們簽字,我只得難過地簽。有一位觀眾叫我簽字時寫點什么話,我不假思索地寫了一句:感謝觀眾的寬容。'我由衷地感謝那位觀眾,他賜給我一個機會,叫我表達我的慚愧。當聽到一位觀眾在臺下喊我的名字說“再見了'時,我感動得不能應答,一時說不出話來·····我演戲以來,只知道觀眾對演員的愛和嚴格,從來沒想到觀眾對演員有這樣的寬容。
“卸完裝后疲倦極了,劇院用車送我回去。在首都劇場門口,沒想到還有觀眾等著我。千不該、萬不該,再疲倦也應下車和他們告別,但我沒有這樣做,一任汽車走去。每想起這件事來,我總譴責自己。可惜我再沒有機會向他們道歉,批評自己的這次失禮了。”
任何一位藝術家的藝品都必須要用人品來作為依托,藝品永遠也超不過人品,于是之先生真是德藝雙馨啊。
本篇怎樣寫好回憶錄之名家回憶散文拆解,選自《90年代——共和國的故事叢書》,作者梁秉堃。

